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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环子:“这小妹妹却有趣。可惜田兄这么诱拐少女,只怕大大的不好。”

    田笑一怒:“你知道个甚!”

    可接着他见到古杉脸上的神情,像正眨巴着眼等着他说下去,才明白这小子是好奇。他分明想知道个中情由,又不愿直接问,所以故意激自己呢。

    田笑心头着恼:那些女孩子,只怕当他是君子吧?哪知道这小子这么坏!可他本是藏不住话的人,加之刚被铁萼瑛误会,憋了一肚委屈未得申诉,明明知道是上了古杉的当,还是忍不住叹气解释道:“你别看她疯疯癫癫的,嚷着什么要跟我做小,其实肚里自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

    “说起来可又搞怪又好笑。她出身原也不算差”说着横了那古杉一眼“跟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子弟一样也算有家世的,只不过没你们那么‘清华’,不过出身于山西太平堡。她爹就是太平堡的堡主,算起来,是他正正宗宗的嫡亲女儿,家世也传了那么十七八代。只不过他们山西土财主,比不上你们那叫什么‘阀阅之门’了。

    “我第一次遇到她,她正被山西好几路好手们追踪。我心中不由好奇,心想这些大男人家,成名人物,追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干什么?一时糊涂,竟然援手,把她就捡了回来——为了她,东逃西避的,可没少吃苦头。好容易溜出山西,做了些假消息,引得追她的人以为逃向江苏了,那时才得知,原来那些人不是追杀她,这小妮子说的都是骗我的,人家只是抓她回去成亲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原来是逃婚逃出来的。她爹要把她嫁给柳林集的柳六儿。我当时大奇,问道:‘可是那人又老又丑?’她摇摇头,说不是,比我要漂亮得多呢。我就怀疑她爹要她嫁的人是不是有病,她也摇头说不。最后混熟了,她居然说那柳六儿她其实见过,很有风采的一个年轻小伙儿,在山西一地是出了名的,可她不愿。她当时就一个道理:‘要我嫁过去给他做小可以,可当他大老婆,我不干!’

    “我当时就觉得这小丫头疯得可以,绕了半天才弄清楚她的道理。原来她是山西太平堡主井泰愚的正房女人的女儿,从小就见她妈妈一天到晚躲在房里哭,她家里原来还有个姨娘。那井泰愚想来有些男人的通病,宠妾灭妻。那姨娘不知是何等厉害人物,欺负得环子她妈天天以泪洗面。环子自小见惯了,又老受她家那姨娘的儿子欺负,从小也没什么人管教,弄得个小脑子里想法古古怪怪,疯疯癫癫。说她从小就打定主意,要嫁人坚决不做大老婆,否则以后会像她妈妈一样受气,要做就做小老婆。

    “以后,她就跟着我了。因见她自幼凄凉,难免不纵着她蹬鼻子上脸。她得了意,我可苦头大了。不知哪一天起,她就开始念叨起我是好人,等娶了媳妇儿,一定要给我做小。我心想乖乖隆的冬,要是给她爹知道了,不知要把我斩成几截呢!”

    田笑苦笑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片温情来。只听他嘻嘻笑道:“好在这次她在咸阳城听说了你。看她平时那份迷狂的样儿,也许她会不计身价,哪怕当大老婆也情愿跟了你呢。阿弥陀佛,要是那样,我就是祖上积德了。”

    他兜了一大圈,最后把话绕回到古杉身上,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古杉,大舅子看妹夫也没他那么亲切。

    “她早打定了主意,要等明儿擂台之上,叫我出马,不顾那些女儿们的反对,三下五除二地把你打下马来,夺了擂,抢了亲,说你要实在不愿嫁我的话,就把你交给她。剩下那烟红柳绿,不正好跟了我疯跑?”

    古杉被他逗得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笑振起快活的心,拿起杯子和古杉碰了碰,笑道:“怎么样,明儿的擂明儿再说。咱们先说好,我是要来打擂的。咱们先在酒上拼个生死如何?”

    古杉微嫌落寞的脸上也迸出笑影来,拿杯与他一碰。

    这顿酒一时静静地喝了下去。田笑自幼流落江湖,可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场面也算经历过,跟谁也都拉得上话,可这么投心投意地和一个人喝酒还是平生第一次。他与古杉,无论身家、经历、志气都实在大相径庭,可默默中,两个人竟觉得说不出的投合来。

    好一时,两人都没说话。田笑也不是安静不下来的人,人前他尽管胡闹,但有时,走到田野里,他可以嚼着草根儿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也可以反屈双臂枕着头什么都不想只看那高天上的流云看一下午。

    可现在,这种两个人的静默却是他平生头一遭。这静默让人觉得,这咸阳城原来并不真的那么荒凉,哪怕它再老一点儿,再破旧一点儿,灰尘再多一点儿;哪怕仅只是这么个陋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饭摊儿,有那么个朋友可以无语相对,听任时光在身边哗啦啦地流,也实在很好。

    一个多时辰就这么默默地流过去了。两个人虽什么都没说,却觉得越来越熟悉了。破烂烂的咸阳城里,身边的土墙屋瓦,蒙灰草木,不可能永远黑沉的夜,它们一切都是速朽的,又似一切都是长久的。而这一刻的静默相对与这一顿的举杯共酒却是生平所乏有的真实。

    良久,田笑慨叹道:“我说,那个劳什子擂台,难不成你真的要去?”

    古杉轻轻一笑:“弘文馆柬传天下——江湖世家、岭南阀阅,捧扎而喜、欣然毕至;甚或文渊阁首辅、闻阁老都亲自出面,他人在丹墀、心牵西北,手拂御柳、鞭指灞陵;兼承过千庭过先生不辞千里,慨然而降;咸阳地面上的府吏县令,无不闻风而喜;连武英殿几大侍卫都被派出,个个威武卓著,目前就在这咸阳土塬之地,暗地里环戒左右真所谓‘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连‘邪帝’老都不辞年迈,惠然肯来,我已于摔碑店得晤一面;甚或江湖罕见其行踪的地藏门主,现在连‘千棺过’都已发动我身负如此重名,不借机龙门跃鲤,怎么着也该坦腹东床?不说去雀屏自荐,又岂敢谦‘齐大非偶’不出面不是给大家好看?”

    他说来典雅,把当前情景,江湖势力,眼前烟尘,世上倾轧,一一列举个遍。田笑也听不全懂,眼中却见到一大片花红柳绿,文彩辉煌,一时悠然神往,不由大叫道:“好风光,好场面!”

    叫得自己心里都热望起来,想起了小时“打皇上”的游戏,谁爬上坟头不被打下来,就可以居那“九五”之位——只觉人生如此,确实热闹得非凡!

    可他这时于一心热闹中侧目向古杉望去,却只觉得他身上气势耸然欲振。

    ——咸阳城古旧衰朽,可在古杉的一番罗列之下,哪怕他两人身坐陋巷,一时也觉身外一尺之距,就是花团锦簇、触眼欲开;玉螭金蝀、横陈水岸;青楼朱阙、兰台高耸;富贵功名、垂手可拾可那古杉,却自居崖岸,一身长衫无风自振。看他脸上神气,直欲高崖垂练、深壑松响,让田笑于一眼迷狂中,像更深地认清了他。

    田笑哈哈一笑:“你小子,我只怕现在全天下的小子都在羡慕着你这位置呢!”

    古杉也自觉神情太过整肃了,遂展颜一笑“我却羡慕着你的位置。”

    田笑满是不信地看了他一眼。

    “田兄无牵无碍,自得一江湖。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心中的江湖浸满身边。这份自在,叫人怎能不羡慕?”

    “而我,无论如何自许超卓,一出门,就要碰上那泥潭般的江湖的。”

    “那你不理他们,偷偷地溜了吧?”田笑眨了下眼睛“你也别去那擂台,免得我还要去打擂。你直接跟我私奔去好了。”

    古杉也笑了:“这主意好!”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我是俗人啊,在这世上还有好多生意必须打理。比如,我家传的在这咸阳城外一带,说起来还真的有千顷良田,不瞒你说,那摔碑店的整个一大片,都算是我家的田。我有心不理,把它直接分给佃户算了,可惜没人肯要。他们都说,若分给了他们,到时田租国赋、河工兵役,到时都由谁来料理?那时县吏催租,国赋三升民一斗,一定会把他们剥得只剩骨头。有我古家在这里,多少可以出头硬顶些,县上的官一向倒还无法尽力搜括他们”

    “二来,也是我太过无聊,这些年在西北关外,和田之地,找到个绿洲,碰上几个野老隐逸,助他们移了过去。没想这点举动却冒犯了闻阁老的大主意,他一向还算给我面子,并不深究,没有动用敦煌宿卫去毁了我那‘世外洲’。不过他容忍我也容忍得久了,照过千庭传来的话,这次我要不依他,那无论对这些在咸阳租种我家土地的佃户小农,还是对那些塞外绿洲不肯入他那‘闰虎榜’的同伴,他可就不会容情至此了。”

    田笑轻声一叹:“只怕还有‘剧秦’之事”

    古杉面色不由一变,看来他哪怕与田笑投机如许,还是不肯轻易道及这么重要的隐秘的。他略过不答,只长叹道:“所以,我怎能不怕?”

    田笑只听得心下郁闷,破口骂道:“他妈妈的!”古杉看了他一眼,眼神一转,田笑正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却听他也忽粗口叫了句:“他妈妈的!”

    他一向风致端谨,猛地学了这么句,让田笑也不由一怔。然后,两人不由齐声大笑。

    那守摊儿的老人羊癫儿本早该收摊了,但心中似珍惜古杉这个朋友,远远地守着相陪,一直遥遥地看着他俩。这时忽见他们大笑,虽不知他们笑什么,却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

    田笑斜眼看向古杉,微笑道:“奇怪,虽说连我也觉得你很好,可武英殿、闻阁老那些老驴们看中你什么呢?难道跟我一样看中你这张小白脸儿?”

    古杉也不恼:“是看中我家传的一件东西吧?”

    “或者不如说,是怕着我家传的一样东西吧”

    “守钥人”——田笑脑中猛地想起这三个字,他想起当日疯喉女所言,不由好奇心重被引动。当日他就好奇,压抑了这么些天,今日算终于有机会问了:“那是什么?”

    古杉看了他一眼,似在考虑能不能对他说。然后似觉对他倒大可以放心,方坦然道:“也不是什么,只是从前一个姓骆的和一个姓易的少年手里传下的一点旧物。”

    ——姓骆的、与姓易的?

    ——骆、易?

    “是络绎!”

    只见田笑脸上红光一灿,原来、那些传说竟是真的!他握着面前的酒,忽然想起些小时听到的故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难道那一杯酒、一把剑;一场雪,一段歌;竟不是虚拟,竟终可以这样千古不绝吗?

    古杉的脸上也忽露神往之色:“没错,就是络绎。”

    “虽然,江湖中人大半并不知道这‘络绎’究竟是什么,田兄可能也只在意它是一个传说,可江湖中大多人关心的却是它是关联着的宝物。‘永闭武库’与‘络绎剑’,只怕是最让大家上心的了。”

    他微微一笑:“这东西也累我古家好久。为了这劳什子,我古家代代都要跟‘封喉’封家结亲。这规矩却也奇怪,可能祖上考虑,人凡是知道一个秘密、且那秘密有天大干系的话,只怕一个人再也承受不了,总要告诉个什么人才对头,所以古家子孙必须结亲。那东西当初由我古家与封侯爷封家共同护持,所以,也就定下了这么个规矩:凡我古家承继这秘密的子孙,都要娶一个封家的女儿。他的秘密一生只可以跟两个人说,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就是他的妻子。但他们想得也真周到,娶了那封家之女后,那封家之女就要被就此‘封喉’的。代代封家之中就总有一个女孩儿被迫服下这神奇的哑药”

    “可惜,我却从来没听我妈妈说过一句话。”

    他面上神气忽转伤惨,等了一下才笑道:“你只看到现在弘文馆弄了那什么擂台,却不知多少江湖子弟以为我四下里招莺兜燕,肚子里也恨我猖狂。岂知,我其实最早为这个就被退过亲的,因为那封家女孩儿不甘再受那仰药之苦如今,居然还要被它累着摆擂招亲。”

    “呵呵,人间怀璧谁似我,平生詈骂且由之!”他低下眉来微微苦笑,田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原来如此落寞自苦。

    田笑几乎脱口说道:“不是的!”

    ——他认识疯喉女,知道疯喉女退亲可不是为了这个!她要、只是要古杉可以“飞翔”起来。她最不要见到的不是被“封喉”的自己,而是被“封喉”的他!

    可他看着眼下古杉的神色,只觉得他虽面上洒脱,骨子里却定是个很持重很容易自责的人,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哪怕,那疯喉女当初说与他时,大半的目的也是为“万一他有一日见到古杉时,他也就由此可以知道吧?”

    ——还是别白让他徒增内疚吧!

    田笑心里凄凉,口里打岔道:“这么多年了,那他们为什么原来不怕,不打主意,任那东西在你古家手里保存如此之久,现在倒突然怕起来了?”

    古杉身子微挺:“可能一是因为,那东西在我古家虽代代相传,但从来只是护持,却没有人试图索解他。到了我这儿,我生性好动,曾细细参详,从中得益匪浅,而不是像长辈们只视之为文玩,所以才遭忌吧?”

    他的语气忽然迟缓:“二是也许是因为我认识了迟慕晴。”

    “邪帝无论在人间毁誉如何,我一向还对之深有所敬。但他与湘西‘排教’与‘有苗’之民一向纠缠太深。这两班人马,在朝在野,都被朝廷视为祸乱根源。我认识了他的女儿,他们自然千方百计也要阻止我们两脉合流,别让那东西间接流传到邪帝手里。”

    他的语气突转森然凛冽:“所以他们不惜动用天下红粉与名场利禄,与江湖各世家搞出这么个擂台来,以阻邪帝,以阻迟慕晴,以控我古门一脉!”

    田笑只觉他越说口气越是凌厉,那种锋芒杀气,却是自己平生仅见。

    只听田笑哈哈大笑道:“那你小子索性就入赘邪帝那一门。哪怕满江湖中人都反对你,满武英殿人都要讨伐你,满弘文馆人都要罗织你,就再加上闻阁老那头老驴好了,我也支持你。咱们且跟他们大闹一场。”

    他眼中放光,觉得遇到了最好玩的事儿一般。那架势简直有如一个暴民,闻风欲动,马上要揭竿而起。

    古杉笑道:“可眼下,我还是得先应付这脂粉一劫。看他们选中的江湖佳丽,是谁可以一出手就把我打下马来?”

    两人一时说笑饮酒。

    田笑自知功夫上是定不如这古杉了,打定主意要在喝酒上找回本儿来。只见他们一杯一杯的,田笑只摆出千杯不醉的派头要摆平古杉。两人喝得多,说得也杂乱。到后来,古杉说的就都让田笑半懂不懂了。他居然讨论起:这咸阳是什么呢?

    古杉也觉得自己醉了,因为,他脑中的思绪已泛滥开来,开始对着田笑随口说起自己平日的感慨“咸阳是什么?”

    田笑却嘟囔着:“你都在说些什么?原来到底是你先醉了,要不我怎么看着你人都稳不住了,看着尽是虚影儿。你架不住,就赶快说了吧。承认你酒量不如我”

    他没嘟囔完,就一头倒在那酒桌上,口里流涎,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古杉还算好,却自顾自的,控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一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忽听到田笑伸了下腰,把胳膊垫到了自己颊下,口里嘟嘟囔囔道:“你小子不错。可认识了你,更让我觉得,还是做我自己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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