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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一出口, 郑宓便后悔了。

    明苏却不知,她的双目骤然湛亮,立即拉住她的衣袖,道:“事不宜迟, 你速收拾行装。”说罢,环视房中, 却见四下简简单单, 皆是教坊置办的,并无太多郑宓的物件。

    “带上要紧的就好。”明苏又说道, 眼眸仍旧湛亮, 但已从方才的惊喜转为势必要带着郑宓化险为夷的决心。

    郑宓便说不出反悔的话了, 此时也不好耽搁, 她马上着手整理。

    也不必怎么整理, 只打开箱笼取出一个包袱, 再收拾几件衣衫, 加起来统共不过片刻。

    教坊与青楼不同之处在于教坊更为雅致, 亦更有秩序。教坊中女子称作官妓,官妓分两类, 一是自小买来,调.教入妓, 二是罪官女眷充没为奴。前者尚好,与寻常青楼女子相差不大,后者却管得极严,寻常不能离坊, 若有王孙贵胄家中行宴来借,也必得有管事随行,不能离开管事的眼前。

    郑宓便是后者。

    时间紧迫,明苏只在来时路上想出一个粗略的谋划。

    “陛下派人刺杀,可见不愿将事张扬。如此,便有隙可趁。”若是皇帝直接派近侍威压教坊主事,她再如何威压主事也无用,可见皇帝想要郑宓的命,却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

    “程池生必是夜间悄悄地来。我们只需在他来前离开便是。”明苏说罢,又道,“不止要在他来前离开,还得在城门下钥前出城。程池生先至教坊,发现你已逃离,再要追赶,那时城门已闭,他想出城便来不及了。我们便可争取一夜时间。”

    她讲,郑宓听。

    “城门申时五刻下钥,此去最近的北城门骑马需三刻,我已打发玄过去买马了,过会儿便在楼下汇合。眼下要做的便是离开教坊。”

    听起来并无疏漏。

    程池生明日便要向皇帝复命,那么必然是在今夜动手。她们非得出城不可,否则不论藏匿城中何处都不妥。

    程池生是殿前都指挥使,能调动禁军,一旦他发现郑宓已逃,便可随意寻个过得去的借口在城中搜查索人,并在各处城门设下关卡。

    她们要走,便只能在申时五刻,城门下钥前出城。

    出了城,便好办了。

    郑宓扫了眼她们的行装,少得很,明苏只带了一个轻便的包袱。郑宓想了想,将她方拿出来的衣衫也放回原处,如此一来,她便也只剩一个包袱了。

    “包袱不能让主事看到。”

    明苏竟忘了这一件了,带着包袱一看就要疑心是否要远行,她稍一思忖,便道:“我衣衫宽大,你将包袱打开,里头的物件藏到我身上来。”

    女子出入教坊太过显眼,故为便宜起见,她来教坊都是宽袍大袖,束起发丝,做男儿打扮。方才来时,经过一处成衣铺时,想到夜间寒冷,她们连夜赶路,须得保暖,还特令玄过去买了一袭大氅。此时正值深秋,已从初秋的清凉化作了入骨的冷冽。外头披一件大氅很是寻常。

    有大氅遮掩,身上可放许多物件。

    郑宓听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几件环佩簪子,还有一些油纸、帕子包着的,看得见的都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明苏认出一个扇坠,是她许多年前赠与郑宓的生辰贺礼。

    郑宓察觉她的目光,状似随意地解释了一句:“抄家之后剩下的,看守我的守卫动了恻隐之心,许我取了一些物件留作纪念。”

    明苏心头一热,留念之物,阿宓留了她赠与她的扇坠,是否说明她对她并非只有毫无余地的怨恨。

    可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明苏这些连同她包袱中的钱物都收入袖袋中,还有多的,也放到身上各处。

    放好后,郑宓绕着她走了一圈,并未瞧出不妥。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接下去便是将郑宓带离教坊。

    这个明苏也在路上想过了。

    来教坊的王孙公子们无一不是寻欢作乐的好手。明苏在此待得别扭,但到底也待了多日,耳濡目染了不少东西。

    “过会儿令主事来,你就说你想看梅花。抚仙湖畔有一片梅树林,那里的早梅前两日便已盛放,去那处不单能赏梅,还能游湖,这时辰去,且赶得及观湖上落霞与孤鹜齐飞。”明苏说道。

    郑宓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冷了你多日,忽然间对你有所求,且还是这般风花雪月之请,你必然会答允,也有了借口向主事发难,必要带我去赏梅看落霞不可。”

    明苏点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按这法子,过会儿阿宓得演得无理取闹一些才好。她是世家小姐,自幼养成的行止有度,何曾这般作态过。明苏一想,便觉难受。

    郑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为了我抛下父母亲人,放弃公主之位,岂不是更委屈。”

    她说罢便去开了门,寻人唤主事来。

    明苏却是恐慌顿生,全然没了方才做安排时的镇定自若。她看着郑宓,心道,阿宓是在嘲讽她吗?

    可她并无借机邀功的意思。

    明苏忽然醒悟过来,阿宓愿随她同走,并非愿与她和好如初,她依旧是杀她满门的仇人之女。

    郑宓合上门,转过身,便看到明苏站在那里,茫然无措。见她望过来,明苏抿了抿唇,显出紧张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仿佛仔细思量过,又仿佛是鼓起勇气了,她才开了口。

    “是母妃要我来的,我对你心有愧疚,不来,终生难安。公主是我自己不想做了,与你无关,不是牺牲。”明苏稍稍地扯了个谎,将放不下舍不得推做了心有愧疚。

    “所以,我不委屈。”她接着说道。我是心甘情愿随你走的。你在之处,公主也好,平民也罢,都好。这两句真心话此时却不适宜出口了。

    明苏说罢,又想阿宓大抵是不会信的,于是又笑一下,好显得真诚些。

    郑宓被她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的伤疼吗?”

    明苏摇头:“不疼。”顿了顿,又加一句,“真的。”她都忘了背上还有伤,这时一提,她想起来了,倒有些疼了,但也不打紧。

    郑宓蹙了下眉,还欲说什么,门外响起脚步声,她勾起唇角来笑,对着明苏说道:“抚仙湖,我非去不可。”

    明苏叫她这忽然而来的笑容勾得晃神,顿了片刻,方接上话来:“好,你说要去,便去。”

    门恰好敲响。

    郑宓在榻上坐下,明苏坐到了另一端,扬声道:“进。”

    门便推开了。

    主事走了进来,冲着明苏行了一礼:“殿下大安。”

    明苏一颔首,站起身,径直吩咐:“孤要去赏梅观暮景,入夜归来。”

    主事心道您要去便去,何必与我知会,余光瞥见了郑宓,方知公主话中之意,忙堆起笑道:“这不合规矩啊,罪奴是不能带出教坊司的。”

    明苏的神情猛地沉了下来:“那便改改这规矩,抚仙湖今日孤非去不可。”

    主事跪下了,哭丧着脸:“殿下,微臣实在为难。”说罢,想起什么,又道,“天寒地冻,殿下小心凤体,倘若非要去,臣愿侍奉殿下同行,也好伺候殿下。”

    他说罢了,自以如此恰是两全,公主再任性,也挑不出错来。不想坐在榻上的郑宓站起了身,走到公主身边,叹息道:“是去赏梅,还是去坐牢?外出一趟,还带狱卒?”

    主事一听便知不好,果然,公主刚和缓的容色立即冷了下来:“刘主事,你想明白了,我无权无势,但要拿办你这小小主事,还是有法子的。”

    主事自是知晓,公主的舅父上月升任太常,教坊司恰好归太常所管。他不敢顶撞公主,心中倒将郑宓骂了个遍。

    明苏默算了一下时辰,不能再拖了,佯怒道:“区区一桩小事,竟敢忤逆孤,你若做不得主,便换个能做主的来!”

    主事当真快哭了,他已是教坊中最大的官了,要换便该夺他的职了。一想这些日子公主日日都来,宫中也无甚动静,可见陛下与淑妃娘娘并不大管她。他如此一想,便一狠心道:“今夜殿下必得将人送回来。”

    明苏心下一松,却还记得做戏做全套,不耐烦道:“知道了,你去与门前知会一声,过会儿孤出门可别拦着。”

    教坊门口有管事看着,既是迎来送往,也是防止有人将坊中姑娘带出。要出去,便先得主事去门上只会过。

    主事口中答应,站起身,还不肯走,恳求了好几遍入夜一定要回来,千万别一个高兴,便将人带走了。

    事将成了,竟这般顺利,反倒使人不安起来。明苏看了眼郑宓,强耐住紧张,与主事周旋了两句。直到他走,明苏方闭了下眼,再度睁眼又是一派沉稳。

    郑宓站在她身边,没有出声。

    房中静得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确定主事应当已去门前知会过了,明苏道:“走。”

    郑宓准备好了。

    方才这一通,过去将近二刻,此时下楼,玄过应当快到了,立即登车出城,恰赶得上城门关闭前离开。

    只要出了城,便算成了一半了。

    明苏手心都是汗,一走房门,便见几对男女或走到一处调笑,或按在窗上亲热,全然旁若无人。

    明苏蹙紧了眉,连忙撇开目光,欲做不见。郑宓留意到了,稍稍加快了步子,赶紧走出去,便见不着这些腌臜事了。

    眼下天还未黑,教坊中人不多,大厅里一名琴女弹奏,一旁座上,坐着几名公子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琴音。还有人坐着饮酒谈天,吟诗作画的。

    这般看来,大厅倒比楼上清净些。

    “放松些。”郑宓低声道。

    明苏也察觉自己过于紧绷,微微点了下头,正要放松些,她扫过门外的目光骤然一缩,程池生已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这么早便来了。

    他们只有十余步之遥,这般必会碰上。

    那一瞬间,明苏的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出奇清楚,几个念头瞬息闪过。郑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带人去的,他极有可能见过阿宓。

    郑宓发觉明苏越发紧张了,自然疑惑,转头看她,便被她骤然带进怀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但郑宓本能地信任她,并未出声。

    明苏用身子掩着她,可她比郑宓年幼五岁,个头也要矮一些,并不能挡得很好,于是她伸手覆上郑宓的脑海,将她按到肩上,自己也凑到她颈间,低声道:“来了。”

    两个字,郑宓便明白了,她也紧张起来。

    明苏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郑宓的紧张又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她这才发觉明苏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样,可身子却僵硬得如她身后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会发现破绽的。

    郑宓屏住呼吸,将手伸入明苏的大氅中,揽住她的腰。明苏倏然间睁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颤着声,低低地唤:“阿宓……”

    她竟是什么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郑宓着急,隐隐又觉明苏的模样很可爱。

    稍稍朝明苏的颈间凑了凑,双唇轻轻地滑过明苏修长的颈。明苏瞬间便抱紧了她,身子也软了下来,呼吸停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郑宓在她颈间又蹭了蹭,余光瞥见那人走近了,她哑着声道:“公子不要在这里。”

    程池生从她们身后经过,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过去。

    明苏又紧张,又很不解身体中的异样,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该怎么答,想起方才在二楼听到的,干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听起来不像是在寻花问柳,倒像是寻道问佛。幸而她声音低得只郑宓听清她说什么了。郑宓的眼中顿时盛满了笑意。

    过了片刻,郑宓道:“好了。”

    明苏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惊魂甫定地望着她,又朝楼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见了人影。

    他上了楼,发现人不在,必然会下楼来寻。她们得赶紧走。

    明苏扯住郑宓的手,道:“快走。”

    几步间走出正门,门边立着一名管事,冲着明苏行礼,明苏一颔首,便张望门外。

    玄过还没来!

    可她们等不得了。程池生在二楼不会耽搁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车还停在路边,车夫正欲将车赶到后院去。明苏又朝远处一望,依旧没有玄过。

    耽搁不得了。

    明苏与郑宓走过去,低声冲那车夫说了几句,车夫自不肯将主家的马车借与她们,明苏没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那车夫眼睛一亮,又见二人衣衫华贵,且是自教坊中出来,想来身份显赫,忙接下银票,将缰绳交给了明苏。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驾车,调转马头便走。

    门口那管事见了这过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心道兴许是贵人起性在玩闹?

    马车绝尘而去,很快便望不见了。

    马车跑得飞快,还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明苏聚精会神地拉紧缰绳,望向前方,耳边郑宓为她指路。

    她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处便多了。

    日头西斜,凉意愈盛,越靠近城门,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渐渐拥堵起来,马车快行不得了。明苏干脆下车,牵着马走。她被人群裹挟,顺着人流往外。

    郑宓坐在车中。

    城门两侧肃立着甲胄加身的士卒,穿过城门之时,一名校尉高声道:“时辰到,关城门!”

    明苏回头,穿过众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马自远处冲来。

    她加快了步子,守门的士卒开始以长矛赶开还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两侧城门渐渐闭合。

    “暂停关门!”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自远处高声喊道。

    可他却迟了一步,城门轰然合上。

    城门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谕,无人能开。

    明苏没有停,也没再回头,随着人群走,大风吹来,身上凉飕飕的,她才发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们成功逃出来了。

    明苏看着前方苍凉宽阔的官道,太阳下坠,只余云霞遍天。官道上有马跑过,在余晖中,扬起尘土漫天。

    明苏却牵着马只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边的人群渐渐地少了,不知不觉便只剩了她一人一马一车,前方是望不到头的官道荒野,与远方模糊的群山,天边落单的大雁鸣叫,明苏攥紧了缰绳,依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

    明苏怔怔地止步,回头,看到郑宓掀开了车门,她又抬了抬眼,远处的长安城在斜照秋晖中恢宏壮观,城头上一个个挺身站立的将士,随风猎猎的旗纛,还有城中那座皇宫,是她生长之地。

    明苏自然是想与郑宓走的,可到这时,不知为何,一股离别悲切涌了上来。她到底才十四岁,一朝离开生长之地,奔赴异土他乡,难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们去何方?”明苏问道。

    郑宓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从车上下来。

    明苏紧张,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伤怀,误会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只筹划到你我出城,后头的事却还没来得及想。”

    郑宓走到她身边,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许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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