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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草地上投出浓密的影子——这些果树都是她父亲二十五年前种的。园中差不多寂无鸟声,连鹧鸪鸟也噤声了,只有斑鸠还咕咕叫着。微风的吹拂、蜜蜂的嗡嗡声和斑鸠的叫唤织成一片盛夏气氛,使她的激动心情不久便安静一点。她抱着膝盖,开始策划起来。她非得使父亲支持她不可。只要她能够快乐,他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他真正关心的就是她的未来;这一点如果不懂得,她就是白活了十九年。所以她只需要使他相信她没有乔恩就活不下去。他认为这简直荒唐。老年人多么愚蠢啊,总以为自己懂得年轻人的心情似的!他不是供认自己年轻的时候恋爱,有一种崇高的感情吗?他应当了解!她想:“他为我积攒了这许多钱,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不能快乐的话?钱,以及所有钱买得了的东西,并不能给人快乐。只有爱情能够。这个果园里的牛眼菊,使果园有时候看上去那样带有梦意,开得又泼皮又快乐,这些才算抓着了青春呢。”

    “他们就不应当给我起这样一个花草的名字,”她思量着“如果他们不打算让我抓着青春和及时享乐的话。”真正的障碍,诸如贫穷、疾病,并不存在,只是感情在作梗,一个从过去不快乐日子带来的鬼影!乔恩说得对。这些年纪大的人,他们就不愿意你生活下去。他们做错了事,作了孽,却要他们的儿女继续还债还下去!风息了;蚊蚋开始叮人。她站起来,摘了一朵忍冬,进屋子去了。

    那天晚上很热。芙蕾和她母亲都穿上低领口的薄薄的灰白衣服。晚饭桌上的花也是灰白的。芙蕾特别感觉到什么都是灰溜溜的;她父亲的脸,她母亲的肩头;灰溜溜的木板墙壁,灰溜溜的灰丝绒地毯,灯罩,甚至汤也是灰色的。屋子里一块颜色都看不见,连灰玻璃杯里的酒也没有颜色,因为没有人喝它。眼睛望去不是灰色,便是黑色——她父亲的衣服,男管家的衣服,自己那头筋疲力尽地躺在窗子口的猎狗,和带有奶色图案的黑窗帘。一只蛾子飞了进来,连蛾子也是灰色。一顿在闷热中的半殡仪似的晚饭吃得阒静无声。

    当她随着母亲走出去时,她父亲喊她回来。

    她挨着他靠桌子坐下来,从头发上取下那朵忍冬花,凑着鼻子闻闻。

    “我在想,”他说。

    “怎样呢,亲爱的?”

    “我讲话使我感到极端痛苦,可是没有办法不说。我不知道你懂得不懂得你对我是多么宝贝——我从来没有谈过,觉得没有必要;不过——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母亲——”他停顿一下,眼睛盯着威尼斯玻璃的洗指碗望。

    “怎样呢?”

    “我只有你一个生活指望。自从你生下以后,我就没有——没有喜欢过任何别的东西。”

    “我知道,”芙蕾轻声说。

    索米斯舔了舔嘴唇。

    “你也许以为这件事我可以给你打开僵局,安排得好好的。你错了我——我一点办法没有。”

    芙蕾没有开口。

    “我的个人感情姑且不谈,”索米斯以更加坚决一点的口气说下去“我不管怎样说,那两个也是不买账的。他们——他们恨我,正如人们总是恨他们伤害过的人一样。”

    “可是他——乔恩——”

    “他是他们的亲骨肉,她的唯一的儿子。可能她宝贝他跟我宝贝你一样。这是个致命伤。”

    “不是的,”芙蕾叫“爹,不是的!”

    索米斯往后靠起,一副灰溜溜的忍耐神气,就好象打定主意不流露任何情感似的。

    “你听着,”他说。“你是以两个月——两个月的感情来对抗三十五年的仇恨!你想你会有多大的希望?两个月——而且是你的初恋,不过五六次会面,几次谈话和散步,几次接吻——来对抗,对抗你无从想象的,任何人不亲身经历都不能想象的仇恨。芙蕾,放理智一点吧!这简直是疯狂透顶了!”

    芙蕾把那朵忍冬一点一点地扯碎掉。

    “疯狂的是让过去毁掉一切。我们管过去什么?这是我们的生命,不是你们的。”

    索米斯抬起手遮着前额,芙蕾忽然看见额上亮晶晶的汗水。

    “你是谁的孩子?”他说。“他又是谁的孩子?现在是和过去联着的,未来也是和现在,和过去联着的。你没法逃避得了。”

    她从来没有听见索米斯谈过哲学,虽则自己很激动,但仍然深深感动了;她两肘撑着桌子,手托着下巴。

    “可是,爹,你想想实际情形。我们两个人相爱。钱又是那么多,除掉感情上的障碍,任何阻碍都没有。爹,让我们把过去埋葬掉吧。”

    他的回答只是一声叹息。

    “而且,”芙蕾温和地说“你阻止不了我们。”

    “我想,”索米斯说“如果能由我作主的话,我就不会想到要阻止你;我知道,为了保持你的感情,有些事情只好容忍。可是事情并不操在我手里。我要你了解的就是这个,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如果你继续认为你可以随心所欲,而且鼓励这种想法,等到你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时,你受到的打击就要重得多。”

    “唉!”芙蕾叫“你帮帮忙呢,爹;你知道你是帮得了我的忙的。”

    索米斯猛然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我?”他恨恨地说。“帮得了你的忙?我是障碍——恰恰是原因和障碍——是不是那句老话?你真是我的女儿。”

    他站起来。

    “祸胎已经种下了。你再要固执下去,那就只能怪你自己。唉!不要傻啊,我的孩子——我的唯一的孩子!”

    芙蕾用前额抵着父亲的肩膀。

    她的心情简直激动到了极点。可是露出来也没有用!毫无用处!她丢下父亲,走到屋外的瞑色中,五心烦乱,可是仍旧不服。她脑子里的一切都是缥缥缈缈、昏昏糊糊的,就象园子里的那些黑影子一样——只有占有的意志仍旧清楚。一棵白杨树刺破暗蓝色的天空,碰到一颗白星。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子,使她的裸肩感到寒意。她走到河边,河面已经暗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凝望水上的一痕月光。忽然间,她鼻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同时河边钻出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来,就象是月亮里掉下来的。原来是小孟特穿了一身白法兰绒的衣服,站在自己的小船里。她听见香烟头丢在水里吱了一声。

    “芙蕾,”孟特的声音说“可怜可怜一个倒楣蛋吧。我等了你好几个钟点了。”

    “为什么?”

    们应说了出来。”

    “你上我的小船来!”

    “我不来。”

    “为什么不来?”

    “我又不是水神。”

    “你难道一点风流都不懂?不要摩登呀,芙蕾!”

    他在小径上出现,离她只有一码远。

    “走开!”

    “芙蕾,我爱你。芙蕾!”

    芙蕾发出一声短笑。

    “等我心里没有愿望的时候,你再来吧。”她说。

    “你有什么愿望?”

    “你另外问个问题。”

    “芙蕾,”孟特说,声音听上去很古怪“别拿我开玩笑!连解剖的狗在开刀之前也应当好好对待。”

    芙蕾摇摇头;可是嘴唇却在抖。

    “你不应该吓我一跳。给我一支香烟。”

    孟特给了她一支,替她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支。

    “我不想谈废话,”他说“可是请你想象一下过去所有的爱人谈过的所有废话,而把我的特殊废话也加了进去。”

    “谢谢你,我已经想象过了。晚安!”

    在一棵被月光照白的刺球花影子里,两个人有这么一刹那面对面望着,两支香烟的烟气在他们中间溶混到一起。

    “‘马吉尔?孟特’:落选了?”他说。芙蕾毅然转身向大房子走去。在草地上她驻足回顾一下。马吉尔?孟特正在把胳臂挥得老高的;她能望见他正在用胳臂打自己的头;然后又向月光照着的刺球花招手。她勉强听得见他的声音。“好好!”芙蕾抖擞一下身子。她自己的心事太重了,也顾不了他。到了阳台上,她猛然又停下来。她母亲正坐在客厅里写字台那儿,就只有她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板得厉害。可是样子看上去非常惨!芙蕾上了搂。在自己房门口又停下来。她能听见自己父亲在画廊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真是孟特说的好好!”她想。“唉,乔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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