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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那就去南德!”

    当天晚上我们就在北邱市的一家小旅馆里投宿。第二天一早出发到火车站,坐火车去了南德。南德比我想象中的规模要大,要新。从火车站一出来就能从一片低矮平房的房顶上,看到远处许多新盖的高楼大厦。南德的市**、市人大、公检法的楼都盖得非常了得。但我不喜欢这些新建筑,我觉得正是这些外形大同小异做工粗糙不堪的高楼大厦,还有这些高楼大厦头顶上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和霓虹灯,把这个挺有文化的古城弄得没了味道。

    我们一到,就看到街上不少地方张灯结彩,有些喜庆的布置,一打听,才知道后天就是傣族的泼水节了。泼水节就是傣历的新年,是傣族人最最重视的节日。因为北邱不是傣族人居住的地区,所以看不出一点泼水节的气氛。而南德是一个以汉、傣和德昂族为主体,拉祜族、哈尼族和布朗族等多民族杂居的地区,所以南德的节日格外多。

    我们没有流连于街头的热闹气象,下了火车先找住的地方。我看上了城边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幢由古旧建筑改成的旅馆,那旅馆的外观很有风格,而且门口便临着一条笔直的大街,街两面都是些五六十年代建造的木制矮房。矮房使这条街变得视野开阔,而开阔的视野在感觉上又拓展了街的宽度。

    旅馆门前,栽种着几棵成熟的阔叶芭蕉,左右配以两块不算太小的绿地,绿地上有些久未修剪的灌木和自生自灭的花草。这些灌木花草非但没有起到绿化美化环境的作用,反而平添了几分破败之相。好在这古建筑的后景便是郁郁葱葱的南勐山,总体感觉很不凡,似乎我们几个人和这幢两层的小楼都已入画,成了南勐山一个随意的即景。

    我们走进旅馆才知道这房子竟然真是一处清代的古建筑,是光绪五年建成的一座宣抚司署,是云南省内保存比较完整的一座土司衙门。这衙门内部的建筑样式有点傣族的风格,外观却基本是汉式的。在这种少数民族地区的历史上,汉式的东西往往具有表现权力和威慑民众的功能。

    我和安心开好一个房间,那房间只有十余米见方,只摆得下一张母子床和一只小小的写字桌,每天却要六十块钱。大概其中有三十块钱是让我们住在这幢具有文物价值的房子里发思古之幽情的,还有十块是让我们观赏后窗风景的。我们一进屋就从这扇巴掌大的后窗看到了南勐山黄昏中的巍峨。

    安顿下来以后,就到了晚饭的时间。令人惊奇的是,这旅馆还设有替顾客看小孩的服务。我和安心专门去看了看那间“托儿室”,感觉还算干净,地上摆了些玩具,墙上贴了些卡通,我们去时屋里正有两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在垫子上玩耍,不哭不闹。保姆是两个中年阿姨,为人热情,一见到小熊便顺嘴就来地说了很多夸奖喜欢的话,说得安心和小熊都有些喜不自胜。尽管夸别人的孩子对她们做阿姨的也就是念段生意经,但毕竟抓住了家长们的心思,当然无往而不胜。

    这间袖珍托儿所代看孩子以小时计费,每小时三元钱。如果需要喂饭的话另加三元,比起北京的物价,当属便宜实惠多了。我和安心又详细问了问如果吃饭的话都吃什么,听听也还不错,于是我们便把小熊托给了她们。小熊可能总和大人生活,平时缺乏伙伴,所以对同龄小孩非常好奇,对和他们一起玩儿有强烈的渴望。再加上两个阿姨不遗余力的甜言蜜语,并诱之以玩具和糖果,他居然有奶便是娘地让一个阿姨抱过去立即眉开眼笑宾至如归地玩儿开了,我们走的时候安心冲他摆手说再见他都没听见,尽管在阿姨的要求下他冲安心摇了摇手,但也是摇得形式主义心不在焉。

    我倒乐得这样,没有孩子拖累,可以和安心轻轻松松地上街吃饭。吃完了饭我就要求安心带我去重游她的那些故地,包括她在河边的宿舍、她工作的缉毒大队、她和铁军那套两室一厅的新房,等等,我全都兴致勃勃。

    对我的要求安心却表现得十分犹豫,她说咱们还是别去了。我们局里不让我不经请示擅自回来的,我去那些地方万一碰上熟人告诉队里和局里的头头我非挨骂不可。还是晚上回去先打电话跟潘队长联系上再说吧。

    我想她也太拿鸡毛当令箭了,一两年前的命令到现在还执行得这么一本正经,难道干公安这么几天就能被人管得一辈子像个机器?于是我极力怂恿:怕什么呀你,天都黑了,你低头走路我在后面跟着谁认识你呀。

    我们互相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后达成妥协:先找电话和潘队长联系,如果联系上了就按潘队长的要求办,如果联系不上,安心就带我乘夜色悄悄逛逛那些地方去。

    我们出了小饭馆,就找公用电话,打到缉毒大队的队部,接电话的是个安心陌生的口音,说潘队长不在。打到他家里,家里没人接,打他手机,说不在服务区。我问安心要不要找别人,比如钱队长。安心想了想,说:还是找潘队长吧,钱队长脾气大,要知道我不请示就回来了非训我不可。

    联系不上老潘。安心无可奈何地,带我去了我要去的地方,但由于时间和位置的关系,那天晚上我们只在她和铁军的那个临时新房的周围看了看。因为担心小熊,不能回去太晚,所以其他地方就都没能去成。

    我们回旅馆时小熊已经睡着了,我们谢了尚留在“托儿室”的一位值班阿姨,抱他回房。回房后我们也就睡了,这几天带个孩子从北京一路到这儿,我们也都累了。

    第二天上午,安心依然没能联系上潘队长,我们不禁都有点焦急了,整整一天无心出门,隔一会儿便出去打电话。安心怕队里的人听出她的声音,电话总让我打。到了傍晚突然接通了潘队长的手机,我们高兴极了,安心和老潘通话时显得有几分激动,她说队长是我呀,我是安心,我现在就在南德呢,我有个事专门找你来了。老潘显然对安心不经同意突然重返南德感到意外,我在一边听他们对话就能察觉到的。老潘问了半天她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有什么事。安心就在电话里说了我们要结婚的事,说了我们想请南德市公安局给开个证明的事。

    安心说完我们的来意,潘队长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然后让安心到缉毒大队去找他一趟。他说:你一个人来。

    挂了电话,我看安心脸色,问她潘队长是怎么说的,安心简单做了复述,情绪从激动转为低落,甚至有些忐忑不安。她让我带好小熊,待在旅馆,实在闷了想出去转转的话就在附近转转,别走远了,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

    安心走了,我带着小熊在附近走了走。旅馆附近没什么商店,没什么好玩儿的地方,看着南勐山近在眼前,山上郁郁葱葱,透彻的绿色把人撩拨得不由不心向往之。这样美的山景在北京是看不到的。还有搭在悬崖绝壁上那家卖茶的小店,不知与我的想象有多大差别。但我只是抱着小熊,望山兴叹了一会儿,知道望山跑死马的说法没错。要是没有车,我们从这儿走到山脚下得走到天黑!

    小熊吭吭蝍蝍地,用不甚清楚的语言和哭腔,表示还想找那两个阿姨和那两个小朋友。他说要找什么“东东”还是什么“嘟嘟”,我听了半天才领会那大概是昨天和他一起寄托的另一个小孩儿的名字。

    我当然不能再花钱把小熊托出去,便竭力说东扯西转移他的注意力,扯来扯去小熊哭起来,怎么哄都不行。我只好带他回旅馆,把他带到托儿室,小熊马上不哭。值班的阿姨笑脸相迎,我都觉得这儿的阿姨那一脸笑容和甜言蜜语如同给小熊吃了鸦片,让他上了瘾好离不开她们。

    到晚上快九点钟了安心才回来,她脸色沉闷,见我站在旅馆的院子里抽烟,小熊在托儿室由阿姨带着,有点奇怪。我们把孩子抱走时我照规定交了钱,一回房间我就跟安心解释,说小熊不愿意跟我非跟那俩阿姨不可。安心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这些天总带着小熊有点烦了?毕竟不是你亲生的。

    我明知道安心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情绪不好心情不顺,但我还是有点生气了:你这叫什么话,我跟你在一块儿这么久了我什么时候烦小熊了?

    安心说:杨瑞,这些天小熊这么麻烦你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的。我说的是实话,他不是你亲生的,你要烦他我也理解,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谢你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我的脸涨红起来,心里非常不舒服,我发泄道:我怎么可能对小熊不好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更像亲生的了。说实话他要真是我亲生的我绝不会这么惯着他。我这么惯着他全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对小熊要特别好,要好上加好,我心里都知道!你对我爱不爱你无所谓,你真正关心的,是我爱不爱小熊!

    安心的脸变白了。她说:小熊是我的孩子,我必须爱他!至于你爱不爱他,是你的自由,我不会硬要求你爱他的,更不能强迫你爱他。连你爱不爱我,我都不能强迫。

    我和安心以前也拌过嘴的,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对陈晓东。谁也不当真把气生到心里去的。这次争吵是我们第一次说了互相伤害的话,第一次把气生到心里去了。我一看双方的话都有些成心较劲儿了,就压住火儿,先住了嘴。而且我发现小熊好像有点听出我们吵架是为了他了,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不知所措,没哭。他紧张地看我们的样子反倒让我心里真的有点心疼他。我知道孩子已经快两岁了,大人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得半懂,至少,他的大脑皮层已经可以记忆恐惧。而最危险的是,他还无法思考和处理这个记忆,这个未经思考和正确处理的情绪记忆一旦储存进孩子的大脑,说不定会影响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绪反应的习惯,对他非常不利。

    所以我就住了嘴,先压住了自己的火气。其实我知道,赌气的话只要别再你一句我一句地往深里说,往狠里说,等气一消很容易化解的。我也明白,唯一不好的,有可能留下阴影的,不是我们这次吵嘴的语言,而是它的起因。起因是为了小熊。

    安心也是个善于克制的人,我一住嘴,她也就不再说下去。我本想问问她刚才去找潘队长都说什么了,那事情到底办得怎么样了,但刚刚吵了架两个人的脸色都别扭着,也问不出口。安心搂着小熊脸冲墙,我背朝安心脸冲外,两个人黑着脸黑了灯,各自睡觉。

    第二天早上,小熊先醒来,从他妈妈那边爬过来,拱在我身上要穿衣服。平时大多是我给他穿衣服的,所以他一醒来就找我。安心也起来了,帮我一块儿给他穿。小熊挥着手在说昨天“东东”或许是“嘟嘟”的事,我嗲声嗲气地应和着他,安心没说什么话,脸上的气候却是晴朗多了。

    上午,我没来得及问安心昨天晚上跟潘队长是怎么谈的,潘队长就到旅馆来了。没错,潘队长正是一年前我在京师体校路口的街灯下,见到的那个老气横秋的人。安心把我草草地介绍给潘队长,潘队长也草草地和我握了握手,满脸倦容并不多话。安心叫我带孩子出去转转,我就抱着小熊出去了。我出去的时候听到老潘问了安心一句:

    “他多大岁数了?”

    我知道,这不是问小熊,是问我呢。

    我心想,安心的这个领导也管得太宽了吧,安心现在又不是警察了,他总不至于嫌我岁数小不让安心嫁给我吧。

    我抱着小熊,就在这个古色古香的旅馆里四处转悠。这是一座带前后两个内院的二层建筑。我看了一下立在院子里的一个原清宣抚司署的平面图,和现在的房间布局大不一样了。平面图上标着的正厅和大议事厅,已被分隔成若干间大小不一的客房,图上的粮仓、监牢等也不知去向,连门户的方位都变得面目全非了。这房子毕竟经历过数百寒暑,功能和间隔随着改朝换代肯定变了多少回了,这里也许做过军事指挥所,做过仓库,做过阶级斗争教育的基地,如今又变成了赚钱的旅社。

    从那张清代宣抚司署的平面图看,我们住的房间是原来的后宅部分。后宅的正房是那狗官宣抚司和他正房妻子的居室,两厢则是家人、小妾和仆人的用房。我们住的那间十来平米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的小屋位于正房的一角,可能是那土司老爷陈放烟榻的地方。

    我把小熊背在背上,在正房的原址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算算这正房的面积,竟被切割成了十来间小客房和一横两竖的三条细长的走廊,也真算得上地尽其力、物尽其用了。

    在我背着小熊楼上楼下考古似的到处闲遛的大半个小时里,安心和潘队长就在我们那间小屋里关起门来谈话。也许是担心隔墙有耳所以他们谈话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那声音低得让外面的人都以为他们在心平气和地谈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实际上他们的交谈自始至终都处于明显的分歧和严肃的争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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